一整天渾渾噩噩的,到了夜里躺在床上的時候,反而一絲睡意都沒有。
院子里被雪映得亮白,葛馨寧披衣出門,在廊下坐著,看著園中那一串串的燈籠發(fā)呆。
坐久了,渾身上下似乎落滿了霜華,涼意侵骨。
葛馨寧扶著石欄站起身,在門前佇立良久,卻不回屋,反轉(zhuǎn)身往外走去。
園子里的雪景,白天是看膩了的,夜里反倒覺得有趣許多。
天地之間一片素白,借著夜色略有些微藍,靜得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。
葛馨寧恍惚覺得,順著腳下的小徑走下去,也許便能走回了三年之前,走回那無憂無慮的平安富貴鄉(xiāng)去。
這樣漫無目的地踱著,不知過了多久,葛馨寧回過神來的時候,才發(fā)覺早已出了園子,不知走到哪里去了。
這一驚非同小可,葛馨寧想到宅子里的規(guī)矩,頓時嚇出一身冷汗。
可是越是著急回去,越是找不到路。眼前數(shù)條小徑,卻沒有一條是熟識的。葛馨寧越走越慌,一路亂闖,早不知道闖到哪里去了。
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,忽聽“叮”地一聲響,在寂靜之中格外清脆,嚇得葛馨寧打了個寒顫,縮在墻角不敢再往前走。
片刻之后,又是“叮”地一聲響,卻沒有別的動靜。
葛馨寧的膽子大了一些,悄悄探出頭來順著聲音來處尋找,只見竹林后面一座八角亭,四面掛著雪亮的燈籠,正有兩人坐在燈下對弈。剛才那響聲,想必是棋子落在棋枰上的聲音了。
葛馨寧蹲在墻角縮著,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她已經(jīng)沒頭蒼蠅似的亂轉(zhuǎn)了大半夜了,再轉(zhuǎn)下去多半也不會有什么結(jié)果。等到天亮被人撞見,那是怎么也說不清楚的,只怕少不得又要受罰。
最好能找人問清楚回去的路徑。眼前現(xiàn)成的就有兩個人,可是誰知道向他們問路的后果是柳暗花明還是自投羅網(wǎng)呢?
一陣風來,映在二人身上的竹影搖動了一下,葛馨寧看清了兩人的側(cè)影,心中既驚且喜。
原來這兩個不是別人,竟是五爺和久未露面的秦相公。
至少不是什么來路不明的人。被這兩人撞見,最多不過受處罰而已,倒不必擔心有什么意外的危險。葛馨寧心中一松,便要上前。
偏偏這時秦相公落下一枚棋子,悠悠地開了口:“你一定要這樣心急嗎?”
“你知道,我不想等。”五爺落子飛快,說話也是干脆利落。
葛馨寧聽見他們在談事情,知道現(xiàn)在不是現(xiàn)身的時候,只好繼續(xù)在暗處躲著。
秦相公拈著一枚白子把玩了許久,“叮”地一聲丟進了棋盒里:“算了,不下了!結(jié)局毫無懸念,我怎么算計都是輸,沒意思!”
“那你還擔心什么?”五爺頭也不抬。
秦相公一推棋枰站了起來:“可是這次你要收拾的是朝廷的一品大員,不是我秦某人這種小角色!”
“你過謙了。”五爺?shù)恼Z氣依舊平淡,完全沒有受到秦相公的影響。
葛馨寧暗暗心驚,本想退到遠處,卻發(fā)覺身旁堆了不少積雪,若是不小心踩出聲音來,只怕又是一場不小的麻煩。
秦相公慢吞吞地收拾著棋子,良久才嘆道:“盼胡將軍下輩子投個好胎吧,最要緊的是別再撞上你——我說,你下手是不是太狠了些?得罪你的是胡忠一人,你一出手就要滅他三族,實在有點……”
五爺終于抬起了頭,神色卻依然沒有變化:“你說錯了。胡忠通敵叛國,本是滅九族的大罪,圣上下旨只滅他三族,已是皇恩浩蕩。這其中,可沒我韓五什么事。”
秦相公“嘖嘖”兩聲,捏著嗓子道:“我說姓韓的,這會兒園子里就咱們兩個人,你還要裝模作樣,累不累呀?”
五爺沒有作聲,園子里萬籟俱寂,葛馨寧只聽到自己的心臟一下一下跳得厲害。
亭子里似乎煮著茶,秦相公起身在爐子上擺弄了許久,提起錫壺往茶盞里添了水,搖頭嘆道:“罷了罷了,秦某人這輩子上了你的賊船,早就沒了退路,不管你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,我都追隨左右就是了!”
五爺似乎“哼”了一聲,聽不出是喜是怒。
秦相公依舊回原處坐下,淺淺地抿了一口茶,笑問:“聽說岳影兒進宮之后,小皇帝夜夜專寵,連早朝都不肯去上了?既如此,莫丟丟等人進宮的時間,是不是可以推遲一些?”
葛馨寧屏住呼吸,側(cè)耳聽五爺?shù)幕卮稹?/p>
只聽他淡淡地道:“不必推遲,但也不必太急。臘月底先送兩個進去,剩下那幾個年后再說。”
“可是等到年后的話,能用得上的可就不止那幾個了,送十五個進去都沒有問題。”秦相公遲疑道。
五爺敲了敲杯沿,平靜道:“不著急,慢慢來。一次送多了,反而不好。”
秦相公想了一想,笑道:“也是。一下子送去十幾個,小皇帝挑花了眼,反倒看不出好來。倒不如一個一個送,咱們的圣天子才能慢慢地品味那些妙處,食髓知味欲罷不能??!就憑咱們園子里那些小妖精的本事,小皇帝只怕熬不過三年,就要……嘿嘿……”
一陣風來,葛馨寧禁不住打了個寒顫,這才發(fā)覺自己背上不知何時早已濕透了。
五爺似乎沒有說話,秦相公依然在絮絮叨叨:“二八佳人體似酥,腰間仗劍斬愚夫……唉,你可真夠毒的!可憐咱們圣天子年紀輕輕,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你這個老狐貍推進了陷阱,還要對你感激涕零……這個倒也怨不得圣天子,英雄難過美人關(guān)嘛!還是你聰明,一刀斬斷是非根,從此再也不用擔心色令智昏……”
葛馨寧越聽越怕,雖然明知不該亂動,卻還是忍不住一步步地向后退去。
寂靜之中,“咔”地一聲輕響傳出老遠,幾乎可以聽得到回聲。
葛馨寧立刻慌了,大腦還沒有作出反應(yīng),雙腿已經(jīng)自作主張地跑了起來。
“什么人!”秦相公霍然站起,厲聲喝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