衛(wèi)青隨莊助往東甌去時,少兒便同公主講了衛(wèi)媼給衛(wèi)青張羅成親。雖說她話鋒里轉圜了十幾個彎,可公主聽明白的那一刻,還是沉默了良久。那孩子已有六七個月了,母腹中輾轉騰挪鬧騰極了,約是個男孩。公主捂著肚子,推說是胎動,可少兒哪里看不出那是心痛。
“成親是好事,到時我必定備了大禮去賀他。”公主強笑著,哪有見著心上人另娶他人笑得出來的女子?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她知道,遲早有這么一日她攔也攔不住,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,她就算貴為公主又能奈幾何?
“想哭你就哭出來吧,硬憋著對你和孩子都不好。”少兒一句話換來公主苦笑,她哪里有淚?她滿心都是淚,卻不能哭,月前衛(wèi)媼來訪她,說的最后一句話便是:“自己的罪孽,得自己生受。”衛(wèi)媼如此,如今她平陽公主亦如此,自己造得孽自己消受。
絲線告假,說是衛(wèi)青結婚,她家阿爹是媒人,少不了要去幫忙。公主身邊只留下纖絲伺候,纖絲無口,不像絲線藏不住話,沒話也要找話說,委實有些寂寞??伤植幌虢z線在身邊,若是她一個勁兒地在自己面前說婚禮,自己的心豈不是要被這些言語織就的網,勒出累累血痕?
可還是忍不住問了纖絲一句,“現(xiàn)在是不是該是合巹的時候了?”
“論時辰約是該了。您早些歇了吧,都快人定時分了。”纖絲撥了撥燈芯,安頓她歇息??山K歸一夜無眠,她看著睡在腳下的纖絲,忍著不肯翻身,怕自己一夜反側擾了這忠心侍女的清夢。直到微微聽到雞鳴,她才在恍惚中成眠,夢中只有皚皚雪原與她孤獨一人。
此后竟然一連幾天長安內外飄灑著雪花,將這一冬的咸陽原打扮得銀裝素裹。她復又有止她一人,在天地皆茫茫的曠野間,艱難行進地寂寞感,直到小雪節(jié)氣那日,那孩子降臨了人世。
“外面下雪,又生在小雪,就叫雪吧。”少兒抱著那孩子坐在回家的馬車上,耳畔回響著公主這句細語。兒是娘的心頭肉,自己卻不得已叫她們骨肉分離,她有些恍惚。恍惚間看到母親抱走去病時的情形——
“這私生子送人養(yǎng)了,至少得個父母雙全!”
少兒顧不得產后虛弱,長跪在地拉著母親的衣襟苦苦哀求,哪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子女?可一句話說得無情:“衛(wèi)家的飯桌上幾時缺過私生子的筷子,如何容不下我兒?”哭過一氣兒,老的小的各退一步,霍去病就這么留了下來。
“阿娘,這是哪里來的小妹妹?”若不是去病這句疑問,少兒還在回憶當中,哪里記得自己到底是走進了娘家還是陳家。
“撿來的。冰天雪地的,怪可憐的。”
建元四年十月歲首,衛(wèi)雪生于小雪節(jié)氣。
“去年正月里剛給我拜了年就病了,近來可養(yǎng)好了?又逢你婆婆去世,這一年也沒宣你進宮,著實想你。”八旬高齡的竇太后近來愈發(fā)老態(tài),時常念叨著兒孫,正月剛過平陽公主進宮拜節(jié),太后便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。彼時長信宮廊下盡是沸湯頂著叮當亂響的藥罐,朝野內外似乎也沉浸在太后日薄西山的沉郁中,為天子與江山社稷胡亂擔憂著。
“已經大好了,太醫(yī)說有些氣血虛,但已經不礙著了。”平陽公主聲音有些綿軟,正是中氣不足的癥候。她在這里欺天瞞地,臉上掛著得是一抹淺笑,哪個又猜得出她心中骨肉分離之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