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帝中元元年,河?xùn)|平陽。
小吏鄭季的家里今年注定不太平。他老婆坐在屋檐下哭鬧,說得自然也是一些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話,無非“沒法活了”“不過了”之類。門口和院墻外圍滿了看熱鬧的鄰居,院子當(dāng)中還站著個女人領(lǐng)著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孩子,那女人倒是一副神態(tài)自若的表情,冷眼看著鄭季和鄭季的老婆。
有些后來者不明就里,自然有人替他解釋:“還不是鄭季偷腥偷出事了,人家拖著個私生子還給他來了。”鄰居的談話間倒是可以聽出,這女子竟然是平陽簡侯的婢妾。雖說是個奴籍卻也是個有幾番手腕的女人,身邊跟著四個孩子,但要說親爹是誰卻只有她自己知道。領(lǐng)居們自顧自的議論,自然也一個個是來看笑話的,反正瞧熱鬧而已。
只見鄭季看著自己老婆哭累了,也詞窮了,這才開口說道:“不鬧了?不鬧了就好。”轉(zhuǎn)過臉來又看著院中的女人和孩子說道:“你滿意了?”
“你就說要不要吧。”那女子說著,臉上還掛著一抹淺笑,倒是那孩子低著頭看著腳尖,安靜地可憐。
“你厲害!我惹不起你。”鄭季拍了拍褲子上的土,站起來看著那孩子說道:“那你就留下吧。”
“阿娘,”誰知那孩子抬起頭看了一眼他娘,“你就帶我回去吧,我保證不淘氣的。”
“青兒,不是阿娘不帶你走,是阿娘帶不走你。好好活著,阿娘走了。”
衛(wèi)青總記得那個冬天,記得母親捂著嘴跑掉的身影。自古奴婢從母,他打一出生便是賤民,即使在生父家里他也不過是委屈求全。嫡母忍著一口氣把他留下,可從那天起就沒好臉在,但總是給碗飯吃沒有餓死便是很好了。
第二天雞一叫,鄭季走到柴草堆上,叫了他一聲:“你放羊去吧,在家里,她要打你的。”果然,在家里會挨打的,主母稍有不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,手里有什么就招呼到身上什么,他身上什么樣的東西留下的傷痕都有,笤帚、簸箕、燒火棍,席鎮(zhèn)、憑幾、雞毛撣。哥哥們自然也不當(dāng)他是兄弟非打即罵,理由也不過是女奴生的孩子和我們怎么能一樣?到最后連家里的狗都欺負(fù)他。他想如果不逃走興許會死在這里。他逃過幾次,被捉回來打得更慘,理由自然是竟然敢跑!想想他也真是命大,冬天里面四面透風(fēng)的羊圈,滿身傷痕,鉆在草垛里居然沒凍死。
有時候他也在想,要是那年不是他的舅父收留了他,他是不是已經(jīng)是一堆白骨了?記不得是第幾次從父親家里逃出來,因為嫡母打斷了自己的手臂,可是牧羊的活計還是沒有停止,冬天就要來了,哥哥們?nèi)舆^來的鐮刀,差點砍斷腳趾,但是羊群越冬的草,還是要打回來的??墒悄睦镞€拾得起鐮刀?沒有草料還是會挨打的,下一次斷掉的不知道會不會是腿?逃走吧!就算被捉回來也不過仍是一頓棍棒,也許這次就永遠(yuǎn)地離開了!
可是怎么樣才能回到遠(yuǎn)在長安的母親身邊?離這里不遠(yuǎn)的地方是平陽侯家家奴居住的村莊,也許那里的人可以告訴,如何去長安。他趁著牧羊的機(jī)會逃走的,回頭了一眼那一群只會咩咩叫的羊,衛(wèi)青沒有了半分留戀。
“我想去長安。”男孩子在向一個正在院子里磨刀的老人說道。
“去哪里做什么?”老人頭也不回,仍舊磨他的刀。
“去找我阿娘!”
“你知道你娘在哪兒?就去長安?”老人舉起刀迎著陽光,瞇著眼睛觀察刀刃的鋒利程度。
“我知道!我阿娘是平陽侯家的女婢!我娘叫云兒。”孩子的小臉漲得通紅,仿佛不滿意老人對他的輕蔑。
老人聽到這兒,突然愣住了,盯著孩子看了好久,但是很快又低下頭,繼續(xù)磨他的刀,不知怎的老人卻有些心不在焉了,遲疑了好一會兒,老人才緩緩地問道:“你娘姓什么?”
“衛(wèi)!”
老人的手終于在空中停下,舉起的刀身在陽光下閃閃發(fā)光,極為復(fù)雜的眼神在孩子臉上凝固。最后老人的眉頭在顰蹙中低下,有些艱難的說道:“你娘叫云兒?姓衛(wèi)?她是不是沒嫁過人?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娘沒嫁過人?”孩子有些囁嚅。
“她是我妹妹。”老人說得很沉重,艱難的抬起頭來看這個孩子。原來這孩子是自己的外甥。
在舅舅的家里住了好久,只記得老人皺著眉頭不住地往自己碗里夾菜添飯的情形,記不得那時究竟有多么瘦小,以至于老人總是嘆息的,問道:“你親爹到底給你吃飯么?”手臂的傷可以感到它在愈合,可是舅舅卻發(fā)現(xiàn)因為是青兒胡亂接起,這么下去,這支右手永遠(yuǎn)也不會動彈了。
“給你拍開了重接上,你受得了么?”舅舅問道,還是皺著眉頭,那可是骨頭,還是一個孩子的,還是一個幾乎遍體鱗傷的孩子的。
“嗯。”孩子咬著嘴唇點點頭,孩子不愿意落下殘疾。掌背落下的時候,偷眼看著這孩子,眼淚已快流出,可是仍然寧可將嘴唇咬出血也不肯哼一聲。最后有些下不去手,不知道這孩子究竟還受了些什么苦。只看到一排整齊的血痕小牙印狠狠地印在孩子的唇上,不知道他究竟還忍受過什么樣的傷痛。半年以后孩子還是執(zhí)意要去到長安,畢竟那里有他的母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