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寒煙初到昭華宮中當(dāng)差,就趕上了一件大事,人人忙得腳不沾地,掌事宮女素月更是每日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,竟完全顧不上來教夜寒煙規(guī)矩。
幸而皇后近來也并不得閑,是以夜寒煙雖有不周之處,卻也并未受到什么苛責(zé),過得幾日,倒也漸漸習(xí)慣了。
過了十來天,宮中接到消息說是大軍離京城不過四十余里了,皇后慌忙收拾停當(dāng),召集了兩位皇子和五品以上大員,備了儀仗浩浩蕩蕩地迎出城去。
夜寒煙遠遠地跟在皇后的儀仗后面,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,掌心之中全濕濕的汗水。
宮中的依仗迤邐行來,十分緩慢,走出城門不過片刻,便見前方道上塵土飛揚,轟隆隆的馬蹄聲響成了一片驚雷。
這樣的場景,看得皇后和朝中大員們心蕩神馳,就連身后的小內(nèi)侍小宮女們,也是人人伸長了脖子,滿臉贊嘆之色。
唯有夜寒煙臉色蒼白,額上冷汗淋淋。
眼前的場景,漸漸與六年前的一幕重合到了一起。
同樣是沙塵滾滾鐵蹄錚錚,同樣是趾高氣昂的將軍端坐在高頭大馬之上,一派睥睨天下的氣勢,同樣讓她悲哀地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助……
六年前,她站在高高城墻上,眼睜睜看著父皇為救滿城的百姓而縱身躍下;六年后的今天,她又站在人群之后,看著那昔日的仇敵,意氣風(fēng)發(fā)地率軍凱旋。
在他的軍隊中間,幾個巨大的籠子被重重護衛(wèi)在中間,因為隔得太遠,夜寒煙看不清里面的情形,只急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胸腔。
站在城門前的她,尚且滿心屈辱,何況是像野獸一樣被關(guān)在籠中的人?她無法想象,那籠子里的人若是真的前朝公主,此刻該是怎樣一種求死不得的絕望!
對面的軍隊之中,當(dāng)先一騎越眾而出,正是夜寒煙死也不會忘記的面孔,那老賊——如今他是皇帝了——仰天一笑,聲音傳出老遠?;屎蠡琶ο螺偅汲鰩撞?,端端正正地行下禮去,后面的大臣和侍從們慌忙也跟著跪了一地。
夜寒煙見眾人并不留意,便只矮著身子蹲下,將頭伏低了,混在人群之中,粗粗看去倒也并不算顯眼。
過得片刻,軍中歡聲雷動,夜寒煙聽見周圍的宮人陸續(xù)站起身來,忙也跟著站起,只聽皇后的聲音喜悅地說道:“皇上連日辛苦了!”
皇帝哈哈一笑,翻身上馬,又伸出手臂來將皇后拉了上去,兩人一騎慢慢地往城門方向走著,皇后帶過來的奴婢和儀仗只得緩緩地跟在后面。
夜寒煙咬緊了牙關(guān),緊盯著前面那道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背影,雙目之中幾乎要噴出火來。
只聽皇帝大聲笑道:“想不到夜老兒那樣沒用的一個人,倒有個烈性的女兒,此番若非兒郎們爭氣,朕倒險些馬失前蹄了!”
夜寒煙聞言忍不住回頭向后面軍隊之中看去。
耳中卻聽見皇后的聲音笑道:“管她多烈性,還不是皇上的手下敗將?她老子都不戰(zhàn)而敗了,一個丫頭片子能掀起什么風(fēng)浪來?皇上這次把那丫頭帶回來,是要殺雞儆猴,給那些不長眼的前朝余孽看么?”
夜寒煙心中越發(fā)驚惶,有心細聽,卻無奈帝后二人已經(jīng)騎馬遠遠地將儀仗甩在了后面,只聽見皇帝低低地說了些什么,內(nèi)容卻已經(jīng)聽不清了。
后面的軍士都騎在馬上,本該飛馳進城,但因?qū)m中的儀仗在前面慢慢地走著,他們也只好按轡徐行。夜寒煙見四周無人留心,腳下越走越慢,漸漸地落在了儀仗后面,離軍中的那幾只大籠子越來越近了。
軍中諸將士看到她是從皇后的隨行宮人之中走出來的,一時也不敢喝問,只得從她身旁繞過去,夜寒煙索性站在原地,等著囚籠走近。
她的心中迷迷茫茫的,又是期盼,又是害怕,自己也說不清到底要做什么。
正遲疑間,最前面的一只籠子晃了一下,那趕車的軍士立刻狠狠地將手中的鞭子揮了出去,也不知是打馬還是打人。
夜寒煙心中一顫,覺得那鞭子帶著呼呼的風(fēng)聲,竟像是抽在了她自己的背上一樣,比從前在永巷的時候胖嬤嬤手中的鞭子還要厲害得多。
鞭子抽在身上,那籠子里的人卻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一樣,連一聲悶哼也沒有,只從最上面的圓孔里伸出頭來,面向著那個揮鞭子的兵士。夜寒煙遠遠地看不清他的表情,卻可以想象得出他的憤怒,沒來由地相信他也定然像此刻的自己一樣,目光如刀,緊緊盯著那個得意洋洋的士兵。
囚車越來越近,籠子里的那個人慢慢地轉(zhuǎn)過頭來,夜寒煙看到了他的臉,心中忽然像是被針扎了一下,下意識地驚呼出聲。
“姑娘,怎么了?”身旁一個小隊長模樣的人慌忙問道。
夜寒煙定了定神,看到那籠子里的人張了張嘴,卻什么都沒說。她慌忙收攝心神,勉強笑了一下:“沒事,剛才被馬尾巴抽了一下。”
那小隊長將信將疑,夜寒煙怕他多問,忙強作鎮(zhèn)定地笑道:“皇后娘娘著奴婢來吩咐一句:‘俘虜雖然可惡,卻也是可殺不可辱。’請軍爺囑咐將士們,莫要濫用私刑,惹娘娘生氣。”
其時大業(yè)皇朝開國不久,對后宮干政并無禁忌,皇帝親征期間,一直是皇后和兩位皇子共同監(jiān)國,軍中人盡皆知。夜寒煙穿的又是昭華宮的服色,那小隊長自然深信不疑,聞言忙殷勤地笑著說:“皇后娘娘慈心。”
夜寒煙不敢再去看那籠中之人,假作鎮(zhèn)定地向那小隊長點了點頭之后,知道無處可逃,只得疾走一陣,追到了前面的儀仗之中去。